闲中好

【利落】玉京来(十)

第十章  春至


  乾隆二十一年的春天,在延禧宫中来的最早。


  但璎珞素来畏寒,如今又在孕中,所以延禧宫的暖阁仍然烧得温暖。珐琅熏笼里胡桃色的炭火安静地燃烧着,混合着屋内清甜的花果香气,将春意全都融进了空气中。


  璎珞就在这样一个和煦的午后靠在暖榻上刺绣,全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。明玉也搬一个矮凳靠在她身边,像模像样地描着花样,不一会儿却走了神,抬眼怔怔地望着璎珞。


  明玉看着她垂首专注的神情,细长的睫毛轻轻地颤,应和着熏笼中忽明忽暗的火光,给她周身都罩上一层柔和的光晕。


  璎珞变温柔了,明玉想。


  这大概是她进宫后最舒心惬意的一段日子,肚子里的孩子一日日成长着,这种天然的血脉联系让璎珞觉得新奇,又柔情,连看周遭的一切都带上了母性的光辉。


  除了反应过度的弘历。


  弘历现在整日紧张兮兮,恨不得让叶天士日夜不转地守在宫门外,东西更是流水般送进来,连半个养心殿都快搬空了。明玉想到璎珞一边嘴上嫌弃,一边让小全子把皇上送的东西都好好收起来那口不对心的样子,噗嗤一声乐出来。


“笑什么呢。”

  璎珞微微抬头,嗔她一眼。

“笑你好看,可惜皇上现在不在,看不到。”

  明玉打趣她已经成了习惯,都不用过脑子。璎珞轻笑,伸头去看她绣的花,看了一眼眉头就拧在了一起。

“心不在焉,刺绣讲究的就是专注。”

“反正你那老虎绣得栩栩如生,又何必在意我这朵花呢。”

 明玉也觉得自己的针线活看不过去,皱着脸将它丢在一边。转念一想反正海兰察这个大傻子不在意,韭菜香囊也爱如珍宝,才重展笑颜。


  璎珞见她变脸似的,伸手戳她额头:“你呀,这样毛躁,怎么做新娘子。”

  明玉一怔,立马急了:“谁说我要嫁人了!”

“你今年六月就可年满出宫,再不放你嫁人,海兰察要恨我了。”

  明玉不理会璎珞的玩笑,紧紧抓着她手:“我不走,你还怀着身孕,我得陪着你。”

  璎珞轻抚明玉的手背,看她像个红了眼的小兔子,不免好笑:“哪里就这么着急了,婚礼还得好好筹备呢,一定让肚子里这个小家伙亲自送你出嫁。”


  明玉想到这两月璎珞总差着小全子整理库房,一一清点她早年顺来的那些宝贝,皇上新送来的东西璎珞也先挑精致好看的锦缎珠宝单独归置,原来是在替她置办嫁妆。明玉眼眶一红,眼里却带了笑,将璎珞的手握得更紧些。


  像是将两个人今后的幸福都牢牢抓在手里。



  自从璎珞有孕,和敬也常入宫来看她,今日来殿中多了盏琉璃宫灯,明日来画台又换成了全新的紫檀桌椅。和敬起初还带些礼物,后来看着越塞越满的宫殿,举手投降了。

  “送礼物我比不过皇阿玛,这殿内的陈设,全都是他的喜好。”

  “他是为了自己方便,还占了我的地儿呢。”

  “皇阿玛不如直接把你挪到养心殿算了。”

  “快别说了,要让你皇阿玛听见,真打起这个主意。”


  其实这个主意弘历真打了,他本想让璎珞搬到养心殿的西耳房,但璎珞偏说住不惯,定要留在延禧宫。

  她当然不会答应,现在弘历就什么都管着,若真去了养心殿,那她的苏造肉和甜点不都彻底和她告别了吗。

  璎珞嘴上抱怨着,声音却和软,像撒进一把冰糖里裹过,甜丝丝的。


  弘历拗不过她,待在延禧宫的时间便越来越多,干脆把自己平素用惯的东西也都往这儿挪,有时连政务也带来处理。璎珞在里间看书,他就在外面办公,两人隔着一层珠帘,度过了许多静谧安宁的时光,空气中暗香浮动,只余书页翻动的声音。


  璎珞眼睛读酸了,就把书撂下,隔着帘子打量弘历。她没有说过,弘历认真的时候格外吸引人,坚毅硬朗的侧脸更显肃穆,威慑凛凛。但魏璎珞不是旁人,越是这种时候,她越想逗他。


  “唉哟——”璎珞轻叫出声,弘历果然立即起身走来,带得珠帘玎玲作响。

  “怎么了?”弘历着急的话才问出口,就看见璎珞盯着他憋笑,立刻又板下脸轻拍她额头,“又糊弄朕。”

  璎珞也不怕,笑嘻嘻地去搂他的脖子:“是孩子在踢我呀,臣妾哪敢捉弄您,皇上快去忙吧。”

  两个人就这样重复着相同的戏码,乐此不疲。


  璎珞与和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弘历,当事人就悠哉哉地来了。

  “又在编排朕什么呢?”

  和敬跟璎珞对视一眼,转身乖巧地答道:“儿臣是在和令娘娘说第一次做额娘该注意些什么。”

  她虽是晚辈,在这件事上却占了先,此时摆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,倒把弘历也逗笑了。

  “你还说呢,天天往宫里跑,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了。”

  “有额驸在啊。”和敬颇有些骄傲。

  她的额驸虽然出身蒙古,待她却体贴细致,是以和敬出嫁多年,仍保留着闺中少女的性子。她婚姻幸福美满,弘历和璎珞也感到安慰。

  “额驸真是贴心,也是个好阿玛。”璎珞温柔道,又抬眼看了看捧着茶盏的弘历,“不过皇上就指望不上了。”


  弘历被她这句话一惊,茶水差点溅了一手,又想到女儿也在,更要拿点威严出来。

  “胡说什么呢。”

  谁料女儿也不给他面子:“娘娘没说错啊,额娘说皇阿玛第一次抱儿臣的时候差点把儿臣摔了,后来就再也不敢抱了。”


......

亲闺女。

看来朕的面子是要不了了。


  弘历还在这儿腹诽,思考怎么挽回一点颜面,这世上最不怕他的两个女人又其乐融融起来。璎珞感觉孩子又踢了一下,和敬便凑上去要听。璎珞让她靠在肚子上,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。


  那串十八子手串搭在和敬的发间,一如当年停留在她发上那样。

  璎珞的手顿住了,眼睛也一点点湿润起来。

  真像啊。

  她突然就明白了娘娘当年的心境,一颗母亲和姐姐的心。


  璎珞怕眼泪落下来,连忙抬起头,却迎上了弘历的眼睛,目光交汇的刹那她就知道,他也想到了一样的事情。

  其实那天他并没有走,怒气冲冲地踢翻屏风后又放心不下,一个人折身回来,就在门外看见了那一幕。之前还一身反骨把他气得不行的小丫头温顺地趴在皇后身侧,皇后温柔地抚着她的头,像凝视着一件难得的珍宝。

  弘历感觉心里被闷闷地打了一拳,那种愤懑,掺杂了挫败和愧疚,让他至今难忘。


  可这一刻,他却觉得一切都涣然冰释了。

  

  和敬察觉到气氛的改变,抬头看到璎珞微红的眼眶,轻声问:“姐姐怎么了?”

  璎珞隐去眼中泪光,轻轻笑了:“没事,我只是在想,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弟弟。”

  和敬有一瞬的出神,很快又勉力扯出一个笑容:“说不定是妹妹呢。”

  “不管怎样,朕都会保护好他,保护好你们。”

弘历走了过来,自上投下一片阴影,如一颗挺拔的树将她们庇荫。


  又说了一会儿话,璎珞有些累了,去了寝殿歇息,父女俩则一起离开,漫步在宫道上。弘历想起和敬小的时候,自己是怎样牵着她,走过宫苑的每一个角落。可容音的离开,在父女俩的心里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,他害怕看见女儿的笑脸,会想起妻子深重的叹息。


   所以他选择了忽视,直至今日看见那相似的情景,换了角色,倒像另一种圆满。


  “皇阿玛,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,您都要多抱抱他。”不知不觉已到了养心殿,和敬停下脚步,殷切地看向弘历。

  “好。”

  “还有令娘娘,您要好好待她,一直对她好。”

  “好。”

  弘历喉头酸涩,只说出这样两个字。可他知道,这是千钧重的承诺。

  得了父亲的允诺,和敬眼睛亮亮的,郑重地行礼告退,转身又恢复了轻快的步子,头上的珊瑚垂珠也跟着摇晃。弘历发现在他忽视的日子里,和敬已经长成了她母亲那样端庄大方的女子,却又是不同的,她依然保有着烂漫的天性,走出了这道宫墙。

  他曾经不理解容音的挣扎,甚至埋怨她的弃世。眼下看着和敬的背影,心里倒清明了。她未能守住的,始终向往的,大概就是这样,而至少他们的女儿,成为了她希望的样子。

  

  “不疑。”

  和敬身子晃了晃,回头看向弘历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  弘历方才下意识叫住她,一时间也愣住了,想了一会儿,才笑道:“有空还是多进宫来,璎珞喜欢和你一起。”

  “好,皇阿玛替我转告令娘娘,说我下次来给她带蒙古的奶酪饼。”

  和敬肖似母亲的眼睛笑弯起来,像一株盛开在风中的茉莉。


  弘历一直注视着女儿的背影消失,惊觉时间是多么残酷又宽仁的东西,让他们失去又得到,才明白如何渡己,如何爱人。


  所幸寒冬已过,春天是真的来了。



tbc.

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想那副对联。

无不可过去之事,有自然相知之人。

时间会让一切和解,也会让一切圆满。

  

  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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